今年以来，降利率的多米诺骨牌稍经拨动，不少银行陆续下调存款利率。6月初，四大行5年定期存款利率下调15个基点至2.5%，9月初，又降至2.25%。
以10万元存5年定期为例，四大行存款利率为2.25%，对比部分地方银行仍处于高位的4.0%，利息分别为约11767元和约21665元，相差9898元。如果存款总额为100万，总利息就减少了近10万。
另一面，直到理财开始倒亏本金，不少人终于意识到，曾经的高收益时代已经一去不返。于是，赶在利率下调前存上一笔定期，成为他们的目标。就这样，存款特种兵们出现了。
在社交平台上，4%，成为“特种兵”最为向往的存款利率。这几乎是目前能找到的，没有高昂起存限制的最高存款利率。
人们乘坐飞机、火车存款，甚至跨越千里，只为了追寻未来的那一份微小的确定性。但在扣除了交通、时间、精力等等成本之后，这一切是否值得？而在通货膨胀面前，在担心生活滑落的焦虑面前，我们又该何去何从？
文 | 曹婷婷
特种兵，出动
存款利率每高出0.1%，各地的存款特种兵就会多出来一群。
上午九点半，38岁的陈捷在西安火车站接到父母。老人家睡了一夜卧铺，顾不得回家休息，三人直奔秦农银行。这是陈捷新物色的存款地，作为一家本地银行，不少人可能连听都没听说过。他准备存四十万，存五年，利率3.9%。存单显示，到期后能获得7.8万利息。
到了十一点，陈捷领着家人从第一家银行出来。“我想让父母吃完再弄，老人家就想赶快把事情办完了，就一颗石头落地了”，又打车赶往下一处目的地。这家银行总部设在韩国首尔，存五年，利率也有3.8%。他把手头剩下的流动资金，几乎全部存入，30万，利息算下来有6万左右。
在这之前一个月，陈捷还专门回了一趟家乡，从西安到徐州存款。他从事财务行业，看到贷款市场报价利率（LPR）迎来年内第二次下降的新闻，预感存款利率还可能继续下调。
理财有风险，存款利率下降的焦灼驱赶着他们。今年以来，降利率的多米诺骨牌一经拨动，不少银行存款利率连月下降。
于是，赶在利率下调前，选择利率更高的银行存上一笔钱，成为许多人的目标。下调一个基点，乘以时间和本金，也能多一笔安全感。
以10万元存5年定期为例，四大行存款利率为2.25%，对比部分地方银行仍处于高位的4.0%，利息分别为约11767元和约21665元，相差9898元。如果存款总额为100万，总利息就减少了近10万。利率差带来的利息差额，许多时候已经远高于人们跨省存款的来回路费。
陈捷决定跑在降利率的浪潮前，以保住更高的利率。如他一样，不少存款人也从新闻里获知即将下调存款利率。但浪潮的传递需要时间，他们决定走远一点，面向全国，寻找利率尚未下跌的银行存钱。
社交平台上，一些人主动发帖寻找，“蹲一个高利率银行客户经理”“想当存款特种兵”。江苏、四川、贵州等地的地方中小银行，是种草的高频词汇。
在社交平台上，4%，则是特种兵们最为向往的存款利率。这几乎是人们目前能找到的，没有高昂起存限制的最高存款利率。
所以，特种兵们为了存钱，各显神通。有人赶去银行，大厅里转个身就能发现同类，“大多数都是去开卡的”；有人正在规划，“在线求一个存款特种兵组织”，在热闹的评论区制定出一条存钱特种兵路线，决心奔赴四川、贵州等地区的高利率银行，追寻4.0%的“顶级”存款利率；也有人开始行动，选择周末坐高铁存款，或者直接安排上飞机出行。
对于这股存款热情，银行客户经理们欣然接住，“xx银行客户经理在此”。目前四大行利率均低于2.5%，地方中小银行的利率则存在较大差异，一些银行五年期存款利率能高出1%来，吸引力拉满。所以，在今年五月上观新闻的报道中，一些银行客户经理一度忙到“没空喝水。”
为了存上更高的利率，人们旅游也不忘开卡。36岁的苑若曦从郑州去深圳旅游，在社交平台上听说江苏银行利率高，银行成了她新加入的打卡点。同样，据券商中国报道，云南的李女士也借着前往四川出差的机会，一天之内在位于成都的三家银行开卡，包括四川银行、贵阳银行和绵阳银行，并分别存上了4.05%的五年期利率。
不过，这么高的利率就像抽盲盒，存上需要一点运气，许多提供该存款利率的支行已经没有额度。
还有人卷到了香港。在上海工作的林宏在看到香港利率高达12%的消息后，直接请了几天假，买了一张高铁票到深圳，再从深圳通关到香港。
到香港后，一个上午他安排了两家银行。八点半到汇丰银行门口，九点十五分就拿到银行卡。十点出头又到中银香港支行。办完两张卡，才十一点，林宏又折返回汇丰银行，想详细询问存款利率情况。
“一直想办香港银行卡，这次利率上涨，成为了立刻出发的动力。”林宏说。但这时，香港汇丰银行也开始热闹起来，十个业务窗口同时办理，队伍已经排成“L”型。
存款秘籍
陈捷今年38岁，在西安从事房地产行业，丁克家庭，有百万存款。“标准的风险厌恶者”，他这样形容自己。高收益高风险的投资方式，他本能般地回避。他的理财守则是，避免自己陷入“我惦记你的利息，你惦记我的本金”的泥潭。
他唯一最大胆的理财经历，是去年投资公司参与发行的理财产品，利率达到8%，1000万起购买。他和几个同事一起凑钱，买在领导名下。一年期满，如约拿到本金和承诺的利息。今年这款产品微降，仍然“号称有7个点”，但如今“风雨飘摇”的行情摆在眼下，工作都可能不稳定，他不敢一搏，选择存入银行。
像他这样的人正在变多。据中国人民银行网站数据显示，今年前八个月，人民币存款增加20.24万亿元，同比多增1158亿元。
关于存多久，陈捷没有犹豫。“我全部都存的5年期，如果有10年期，我都想存10年期，我不在乎它的利率，我是要保住这个时间。我只是觉得利率会越来越低。”
为了分散风险，他需要选出多家银行存款。他在社交平台发了帖子咨询，标题点名“特种兵存钱”的身份，结果，共有十多个银行客户经理联系他。
一般来说，像陈捷这样的特种兵存钱，目标很明确，首先会看利率。
利率越高越好。张随云把自己跨地区存款经历分享到网络上，不少上海江苏的人来咨询她。那段时间，这家银行在不同地区执行不同的存款利率，江苏本地最低，只有3.0%，上海为3.2%，而浙江地区稍高，能达到3.3%。以10万存5年定期计算，3.3%与3.0%这0.3%的利率差异，利息从17625元降至15927元，总利息减少了9.6%。
接下来，就是筛选风险更低的银行。
陈捷总结了自己的方法。存款保险是第一个刚需条件，第二个条件则是规模。
根据中国人民银行发布的存款保险解答，在规定情形下，同一存款人在同一家机构的存款本息合计金额在人民币50万元以内的，存款保险实行全额赔付。简单来说，个人在一家银行存款本息在50万元以内，如果遇到银行倒闭，国家也能赔付这笔钱。
每家银行本息不要超过50万，成为了一项规避风险的准则。尤其是大额存钱的人，深谙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。最终，他选择了一家西安的银行和一家徐州的银行。
河南村镇银行暴雷，使很多人意识到存款需要谨慎对待。河南信阳的苑若曦说：“暴雷后，整个河南的银行员工都感觉不好开展业务了，我们以前觉得存银行就行，现在也要筛选。”
对于选择什么银行存款，她有一种直觉，“首先看是不是有名气，有没有听说过”。去江苏银行开卡后，也有当地郑州银行客户经理联系她，称新客存款利率能达到3.3%，这个利率也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。
最后，特种兵们还会综合考虑距离、存取款是否方便等因素。
要在庞杂的信息中快速筛选，许多人想到了主动联系客户经理。
一个北京体制内工作的女孩潘灵，在社交平台看到四川银行客户经理金瑞的评论后，询问了利率，第二天就决定来存。半个月后，潘灵请了年假，坐了一夜的火车，在一个工作日早上六点多到站，从北京到四川，跨越了一千多公里，又自己查了公交线路，坐公交车晃到银行网点。
早上八点半，金瑞如约到了银行。他没找到潘灵，打电话过去，才发现对方从角落里站起来。戴着太阳帽，拿一把伞，背着双肩包，金瑞感觉对方“贼朴实，客客气气的，一看就觉得这人很好。”紧贴存款保险限额，女孩存入了40多万。其中只有一半存上了4.05%的利率，因为“审批不下来”，当月的额度所剩无几。
十点左右，办完业务，返程的火车就定在十一点。金瑞帮她申请了各种存款礼品，包括电饭煲、热水壶，还有一堆盲盒。潘灵婉拒了帮忙打车，自己搜出公交线路。车上人多，送的礼品“要甩进车里”。他感叹，这女孩“把钱花在刀刃上，是个靠谱的人”。
而在几天前，四川银行也准备降利率，金瑞发了朋友圈宣传。当天晚上，潘灵又找到金瑞，赶在利率跌破4.0%前，又存上几万。
被迫求稳
在许多人经验中，定期存款是一种长辈式的理财方式，保守，还有一丝古板。前两年即使躺平式理财，斩获5%以上的利率也并不困难。直到理财开始倒亏本金，人们忽然意识到，曾经的高收益时代一去不复返了。
对陈捷而言，风险厌恶的养成或许与上一辈人存钱习惯有关。父母一辈子攒下的钱大部分都放在银行，且尤其偏爱四大行。身处地产行业，超过35岁，裁员的钟摆不知何时指向自己。“人难免天灾人祸，还是希望多为未来考虑，起码存款到千万，可能才敢说有安全感。”陈捷希望抓住最后那根确定性的稻草。
还有相当一部分人，是在经历了投资失败后，才开始追求确定性。
42岁的黎明钰，本以为自己在理财上走的是一条寻常的路，但实际却布满荆棘。这几年，她经历了买公寓被骗、P2P、炒股，亏损超过50万。“亏的钱比见过的钱还多。”
2019年，她在成都看中一套公寓，临近地铁口，正常市场价。能自住，又方便出租，她决定买来作为自己退休的保障。等到迟迟办不了产权证，才发现房子早已被开发商抵押给银行。又遇到开发商资金链断裂，银行执行回收程序。花了钱，房子却成了空中楼阁。
她在网上搜索业主群，加进去才发现，已经有人在苦苦维权。
投资失败，工资有限，要实现提前退休的目标，黎明钰觉得自己必须有所行动。在一个朋友推荐下，她接触到P2P。“利率8%，在P2P产品中不算特别高，那时候银行存款都有5%利率。”朋友是信得过的朋友，有几年买P2P的经验。她一口气买了十几万，存期一年，朋友买入的数额更大。
半年后，P2P暴雷的消息逐渐炸开。那段时间，黎明钰睡不好觉，整日忧虑自己的这笔钱会不会遭遇噩耗，时不时点开软件，看看数字有没有变化。一同投钱的朋友安慰她，“这家在排行榜上是第一名，应该没问题。”
直到有一天，软件突然弹出提示：“说是经营不善，提供两种方案，利息是没有了，第一种方案本金打五六折，第二种是签协议，几年时间慢慢还本金。”
没能逃过，“当时很郁闷”。几番考虑，黎明钰选择了第一种，亏了大几万才逃出来。
至此，第一次尝试理财宣告失败。俩人没有气馁，钱刚从P2P出来，又准备进军股市，“说带我赚回来”。朋友花时间盯盘，看到大波动就立刻联系她，但就算两人同步操作，也免不了延迟一步。半年时间，几次操作，本金又缩水了超过三分之一。朋友也亏了，投了200万，亏了60多万。
把坑都踩了一遍后，黎明钰放弃了。她终于相信那句话——人不能赚到认知以外的钱。存款成为她觉得最稳妥的选择。
苑若曦也有相同的感悟。此前大部分存款都放在理财里，前几年利率高的时候，能达到6%以上。去年十一月，她在邮储银行买了40万理财，买的时候显示利率4%左右，结果一路亏损。如今又放了近一年，才勉强填平亏损。
此外，放在理财里，她总是忍不住去看看。“知道取不出来，也想看看有没有亏有没有赚。”把钱存在银行，至少不用再操心盈亏。
亏损的经历都是相似的。有人总结：“我这么多年的亏钱经验告诉我，你越是想把损失挽回来，你会损失得更严重。”
这句经验在许多人的命运中被验证，也是让人们寻求更安全的方式，从而选择存款的一大原因。90后王渊在互联网公司上班，工作几年后，手里有了一些积蓄。同样在经历了基金、炒股双双亏损后，他决定存款。
前两年，他入手过基金，买了两万，不到一个月，曲线直奔而上，软件显示赚了8000块，还没来得及卖，又一路转跌。一等就是两年，才挽回近一万损失。“理财”之心不死，他又瞄准股票。投进去三十万。账面上最多的一回，赚了近两万，维持了一天，又急转直下。一个周末过去，周一倒亏两万。
最后，他产生了畏惧心理，准备观望两年行情。如何理财，又成了问题。把手头的理财产品拿出来一算，发现利率也都在2%到3%，最高的一款也才3.9%，最低的还不到2%。他决定选择把一部分资金，存五年期的定期，4.0%，心里踏实。
存上4.0%，然后呢？
然而，即使赶在利率下降前存上钱，也并不意味着圆满。
陈捷一共存了六七家银行，大部分积蓄都存在定期存款里。这次赶上了3.9%的利率，但下一笔存款还未可知，“所以也不觉得自己庆幸，赶上的只是这一波。”
存钱的窗口期似乎更缩紧了。9月末，四川银行和江苏银行都下调了利率。陈捷最临近的一笔三年定期明年初到期，对未来的境况，他比较悲观，“担心利率会越来越低”。
这份担忧不无道理。据《经济日报》，业内人士表示，银行业近年来持续让利实体经济，部分银行净息差压力增大，一定程度上推动存款利率下降。国盛证券研报也显示，银行赚钱更难了，这是下调存款利率的直接原因。
不过，要存五年的定期，如果选择了整存整取，意味着资金暂时被锁住了。陈捷说，自己每个月生活开销“千把块钱就可以解决了，每月一万多的工资基本能全部攒下来”。这几年，他消费降级了，护肤品从几千一瓶降级到几百一套。手机也三年没换了，从来没磕碰过，“至少八成新”。
而且，就算存完了款，一些人依然担心有变数。
比如黎明钰最终选定了四川银行。她把大部分积蓄都存入其中，把自己存款的经历分享到网上后，有人质疑，这到底是理财还是存款。
黎明钰的心一下紧张起来。
她确实有些担心。手机显示，这笔存款名为“存钱宝”，名字取得有几分像理财产品，加之“存钱全部通过App，也没有任何其他凭据”。
她穷尽了方法来证明。先咨询了柜台，截图了银行App上所有存款痕迹。心还是悬着，吸取此前投资被骗的教训，她又打给银行官方电话，甚至给主管部门留言咨询。她最后想到的办法是，去银行开存款证明。
第一回到银行，工作人员告知她，负责人不在，也没有单子。第二回坐到柜台前，“没必要办”的声音仍然反复劝说她。
但她非要办。填写各种资料，柜台前坐了一个多小时，终于办下来一张存款证明。至少这样，能够说明这是存款了。
又等待了一两周，黎明钰接到了国家金融监督管理总局四川分局的来电。“对方告知我，我购买的定期宝属于储蓄存款的性质，让我通过四川银行正规渠道存储。”后来，人民银行也回了她电话，但电话打来时，只有一串数字，没有任何类似短信提醒和来电显示的官方提示。黎明钰仍然很谨慎：“有网友也想核实，直接问我要电话，我建议他最好参考我的步骤自己走一遍流程。”
而现在，存到不错的利率也在变难，因为开户正变得越来越严格。
“网络营销吸引很多人来开户，但同时也带来额外的风险。我们需要把关，来开户存款的人，不能涉及风险账户。”四川银行的客户经理金瑞说。
在网上，他收到过很多想开户的私信。比如，有一个南京的男士找到他，想存一百多万，但询问对方的个人信息，对方连工作是什么也不透露，金瑞果断拒绝。“如果涉及风险账户，对整个银行都可能带来不好的影响。”
而且，也不是所有奔赴外地存款，都一定能获得满意的利率。
由于没有深圳当地的社保，苑若曦开不了网上银行，定期到期后，必须本人跑一趟去柜台办理。除此之外，客户经理告诉她，如果只存入一笔定期，几年时间没有动账，还有可能被当作异常账户。
而去香港办卡的林宏，也因为开户理由问题，差点就开不了卡。“我一开始只说了储蓄理财，对方说内地的银行也可以啊，没必要来香港。”
直到坐在柜台前，看到银行给出的利率表，他才发现，所谓的高利率有套路。比如有的银行12%的高利率只持续一周，随后就恢复成正常利率。有的银行需要在本行兑换货币存入，中间则会产生手续费，且汇率实时变化，这一来一去，可能还会亏本。
这一路花了两千多块，虽然办到了卡，但利率并没有想象中的高。“普通老百姓好像没有必要跑来开这个卡。”他最后反思。
（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）